夏天的秘密

故事好像不应该从拔牙开始的。可是当我坐上那不太舒适，可调节高度的“电椅”时，我感觉到有些什么已经改变了，而且像是已经改变了很久很久，只是我那时才突然醒觉而已。

那黄澄澄的照射灯，不知何时变得那么刺眼了。那磨牙器具所发出的声音，对我来说，曾是那么悦耳，而如今听起来，那像是来自地狱的奏乐。但地狱，谁到过呢？我猜魔鬼也喜爱歌唱。反正，我九岁那时眼睁睁看着牙医把我的三颗门牙拔掉而一声不吭的勇气，如今不知跑到哪儿去了。那时我也许是怪兽，有三颗门牙。多出来的那一颗是形状像虎牙的，偷偷地长在两颗大大的门牙后面。现在，我现在多想自己还是怪兽。因为，怪兽没那么容易受伤。

事实上，我就快23岁了。但无论心理上还是生理上，我都觉得自己还没有“成熟”到那种地步。半躺在这“电椅”上，我只觉得自己像个男生。森林说，没有男人喜欢又聪明又没有身材的女生，所以那牙医一直对我很粗鲁。他很用力地装出和蔼可亲的语气对我说话，我是知道的。

我真的很怕，可是没人看得出来。许多人和事都在不知不觉中来了又去，不管我同不同意。就连深埋在我牙床里的智慧牙也是这样。我突然想哭，所以我就紧紧地闭上了眼睛。那永远是抵挡眼泪的最佳方法。我想眼泪也是害怕的。它害怕，出了家门会永远回不来，像……我付出的爱。所以我要保护它。

那牙医在替我注射麻醉剂的时候假意安慰我，可是我不想听，也不相信。为了验证他的麻醉剂有效，我趁他在做准备功夫时，在自己脸上捏了又捏，直到确定我的右脸已经没有任何感觉。小时候，我喜欢观看自己的伤口，总觉得看着殷红的血，可以带给我很大的快乐。我常幻想那是寂静的小红河，是源源不断的红色喷泉，是炽热的火山熔浆。那是奢侈及变态的享受。那时受伤了，痛，不过是从别人脸上看到的表情，不是我的真实感受。原来，我也曾有过独门的麻醉秘方。

我不清楚那牙医什么时候开始在我牙肉上割了第一刀，第二刀……因为我没有感觉，像当初听着他那些荒谬的借口一样。森林说，女人永远只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所以不需要看见什么，他一句话就足以令我心死。心死的时候我感觉到痛吗？好象没有。因为我不曾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。一切我听不见的，就是不存在的。我的世界，所有东西都以声音的形式存在着。爱是那样，痛是那样，恐惧是那样，连森林也是那样。没有谁教我的，只是我自己喜欢。我喜欢这些事，这些人，这些感觉，用不同的声音跟我说话。

我像白痴那样张开嘴巴已经有45分钟了，左脸酸痛到我难以负荷的程度，很想关起嘴巴休息一下。可是那牙医用钳子大力地扭着撬着，而且不断地要求我：“嘴巴张大一点，再大一点”。我觉得自己的嘴角好象要裂开一样。我真怕他打的麻醉剂会突然失灵，以致我必须承受莫大的痛楚。想象中的痛，应该比真实的痛还痛，所以我就快要崩溃了。我不想，可是我终究听见了自己牙齿碎裂的声音。那是一种令人感到悲伤的声音，即不清脆，也不响亮，倒像一种哀鸣。心碎的声音是不是那样呢？我不断地受伤，却终究无法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。
那可恶的牙医终于停止了他粗鲁的动作。他问我：“痛吗？”我突然很想在他脸上伸一拳。大大力的。我无法想象我的伤口。他那样对我，我还能有小时那些意外所造成的美丽伤口吗？故意流的血，会像无心流的那些一样让人充满奇特的幻想、带给我极大的快乐吗？我已经确定眼泪不会出走了，所以忍不住睁开眼看了一下，却看见牙医正拿着针线要给我缝伤口。那针弯弯的，很像他的笑。可惜他给的伤口没人给我缝合，过了很久很久，才让森林里的草药不知不觉地敷好了。

回到家里，我什么都不想做。牙齿碎裂的声音及那磨牙器操作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环绕不去，我一闭上眼就仿佛看见那牙医狰狞的样子。刚好天空又找上了我，我好象逃到哪里都会遇见他。但事实上我哪里都不曾去过。因为不管去到哪里，都得活在天空的笼罩下，所以我哪里都不去，尽管我不爱他。天空是柔和的，是脆弱的，是敏感的。他不能爱上我这样女生。不能。

我咬着纱布，不断吞着自己的血，庆幸着没有人需要吻我。我重复地检查时间，因为牙医说麻醉剂的药力四个小时后就会退去，而且我每隔一小时要换一块新的纱布。不知道四个小时后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，我根本不想知道。我拿了冰块敷在脸上，森林说可以消肿的。但其实我想止痛。

以前他常告诉我，看见我就叫他心痛，说的时候，眼睛闪着比星星耀眼的光芒，嘴角扬成比弯月还勾人的弧度。所以我总以为，痛是一种动人的声音，像溪流那样悦耳、像喷泉那样有节奏感、像火山爆发那样震撼人心。后来我才发现，原来痛像凄厉的鬼叫，会在深夜里将你惊醒。

长大了，生命自然少了很多意外。大人们一直都很努力地在替自己、替别人作有意的安排。他们不相信意外，只相信一切在自己的掌握当中。我渐渐地长得越来越像大人，也渐渐地忘了怎么提炼我的独门麻醉剂。痛，早就不只是别人脸上看到的表情了。不像当初为了他，连尊严被践踏也不觉得痛，像当年的小怪兽，什么都可以承担。森林常安慰我说，夏天分手，到冬天就习惯了。我知道。可是这里的夏天，很长很长……

天空邀我到他那里去玩，说那里就快冬天了。可是我真的哪里都不想去。我换掉第三块纱布，战战兢兢地看着时钟，突然觉得很悲哀。因为没有人可以救我。那天他走的时候，太阳猛烈得让我睁不开眼睛，和刚刚我从牙医所走出来所遇见的太阳一样。可是那天我心里冷得发毛，看着他脸上挂着同样迷人的笑，还朦胧地以为那仍旧是为了我。

其实我多么羡慕他，不需要挥手，就可以将过去抹得一干二净。念书时我总是被选当卫生股长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下课时也总是没人肯听我的，所以我就自己扫地、自己抹窗、自己擦黑板、自己倒垃圾。每一样工作的程序及步骤我都记得很清楚，而且做得都很好，从没有遗漏过什么角落。这样算起来，我若要清除糜烂的过去，没有理由做得比他差。他凭什么比我洒脱呢？我想，大概也不过是因为他不爱我了。

太阳在离窗很远的地方，照不进来。我看着远处暴露在阳光下的垃圾桶，突然很想知道他那时把我的日记丢到哪里去了。我从来就不喜欢写日记，因为我不喜欢自己留下什么痕迹让人去窥探我的过去。而且人生并没有什么需要留恋的。悲伤或快乐都不需要。可是为了他，我却好象发了疯似的拼命写日记，我每一秒钟在想些什么，在做些什么，我都恨不得可以清清楚楚地让他知道，像我一直都活在他眼前，没有离开过一样。森林说，当我决定那样赤裸裸地将自己的过去及现在摊开在一个人的面前时，就等于我已经将自己的未来交在那个人的手里了。结果那个人，把我的过去、现在及未来，丢进了时间的黑洞里，我想找也找不回来。

还有十五分钟，那麻醉剂就要消散了，而我正想沉沉睡去。如今想起来，存留我世界里的声音好象不多了。连森林的声音也已经渐行渐远。他最后说的好象是，一部电影不管有多么的精彩，也千万不要再观赏第二次。我好象明白，又好象不。我很想什么都不去想，一直沉睡到明天早上。他喜欢的亦舒总是说，明天又是另外一天。但我的明天，永远是另外一个炎热的夏天。其实我多想有一天醒来，窗外已是白雪皓皓的冬天……

即使很短很短。也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