爱  森林之三：双木不成林

我知道他寂寞。谁不寂寞呢？我寂寞到连“我很寂寞”也只能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。有时很想再谈一场恋爱，可是我很早就已经看透，爱情不是歼灭寂寞的武器。当我被抱紧的时候，比现在还要寂寞一百倍。很明显他并没有谈过恋爱。不然他不会天真到相信两个寂寞的人在一起后就会变得比较快乐。他总是以为自己是医生，以为他所谓的爱可以治好我的伤口。但实际上我的心并没有受伤，即使有，那伤口也藏在我的灵魂深处，他进不来，也没资格进来。他触碰不到我的心，又要如何治我？

我知道他爱我很久。谁不认为自己付出的爱最长久呢？我也曾以为我会爱那个人很久。而所谓很久，是到“山无岭，江水为竭”的那种恒久。但我如今站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事呢？我天天冷眼看着那背弃我的人和我一样寂寞，畅快得想要大笑三百个回合。八年前他磨着我陪他写武侠小说，写到第七回合就不了了之了。难道他不明白，他有意而我无心。我和他的故事要是写到现在，哪止三百回合，还可能成为经典文学作品。可惜我们没那种命。人总是那样，迷信痴情可以守到幸福。所以他以为他会等我一辈子。

他一直努力地在学我，像我当初奋力学习那个不爱我的人一样。高一那年我为《世界地理》书上那片风景如画、有如人造花园般的挪威森林着迷，他没看过却说：“我也喜欢。”我才知道原来他迷恋我。后来他想要为我种一圃玫瑰，说是送我的生日礼物，我害怕得祈求全世界的玫瑰一夜枯死，再也长不出来。高三毕业后，我就得了不断呕吐的怪病，像武侠小说里的情节一样，寻遍天下名医都无法治好。医生们都说是我心理作用，我也只好相信。因为这些年来，不管我走到哪里，都觉得有双异与常人的大眼睛在窥视我，让我好不自在。他像可怕的梦魇，阴魂不散地缠着我，而且一直拼命地对我好，好到我想吐的地步。

经过了那么多年，许多人都觉得我不接受他是我不知好歹，可是他们不懂我憎恨他比憎恨那个背弃我的人更甚。那个不爱我的人，是明明白白地背叛我的真小人，而他，他却是假借好朋友的名义来接近我的伪君子。我总是不明白，为什么他可以如此厚颜地在一个不爱他的人身上要求那么多的东西。我应该告诉他所有的秘密、我应该记住他所说的每一句话、我应该珍惜及感谢他对我的爱、我更应该小心翼翼地把他那脆弱敏感的心捧在手里呵护。只是我倒觉得我不如给他弄个名为“林黛玉”的牌位放在神台上，天天跪着膜拜他。

我们爱的人不爱我们，那是全人类的命运，不然，我们怎么会如此寂寞？只是他从来都不懂得这个事实，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埋怨说他是个没有爱的可怜虫。我想他大概也觉得我很可怜，不但如此，他还恨我依然深陷在过去的伤痛当中，没有擦亮眼睛看见他的好。他甚至想要拉我一把，然后期望我会知恩图报，和他共渡余生。可是他常常为了试探我的心而不自觉地揭开我的伤疤，我一次又一次地忍痛，直到我终于亲手把他的心撕裂，让他为了自疗而无法再来扰乱我的生活。

也许他真的爱我，可是他一点都不了解我。他不懂他的怨言只会令我更厌倦他多一点；他不懂我宁愿溺毙在失恋的泥沼中也不愿让他的手碰我一下。我一直无法向他坦白，因为他碎落满地的心只会割伤我想要逃跑的双脚。我就这样一直和一个我不爱的人耗着，累得再也没有力气去爱谁。我和他只是两棵长得很近，觉得很寂寞的树。我们并不可能共结连理，长出那片迷人的挪威森林。 爱情很美，很好。但却是我和他永远无法一起到达的地方。